泡菊花

在母亲节前夕，我去看望一位朋友。他的七旬老母用她亲自从山里采的菊花为我泡茶。我们坐在窗边，朋友谈起了他母亲在山里的生活，那些辛苦操劳的点点滴滴，令他泪流满面。他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，我也感动不已。

回忆起那日，蝴蝶在溪头飞舞，不知名的小鸟在田陌间飞飞停停。朋友的乡村童年就在母亲弯下的腰背或背篓里俯着，任那飞舞的影子在他眼前不断地盘旋，像是绘制那个五彩斑斓的年华。背后的远山变成一抹黯然的时候，背篓里的雏菊却越来越多起来，它们开始和他争地盘。他不安分起来，坏坏地把它们从背篓里丢出去。母亲俯身去捡，她一缕一缕的青丝从肩胛滑下去，落在风里轻轻地飞舞。几缕飘过他光柔的面颊，痒痒的，他抓起来抚玩。那发丝细细的，湿湿的，他不分不出，那究竟是滴下的汗珠还是早晨尚未化去的露珠。在薄暮的逆光里，它们像珍珠一般的晶莹。

回到家里，母亲便用新采摘的小雏菊，给他泡茶，说是可以清热解毒。在水雾氤氲中，一朵朵花瓣自杯底浮现。他轻呷了一口，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头，他一下子吐掉。然后母亲便加入蜂蜜或者枸杞，费尽一切办法，让他能够喝上一杯。燕子去了又来，油菜花黄了又绿，在菊花茶苦涩的清香中，他的童年像纸鹞和古戏台的锣鼓声一样渐行渐远。而年华却像小麦拔节一样滋滋生长，他不安分起来，他开始向往山的另一面——那个精彩的世界。在母亲的倚门凝望中，他把脚步踏过满山遍野，金灿灿的小雏菊。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，他终于决绝地消失在山的那一端。

外面的世界，是刚刚打开的潘多拉盒子。他看到了阳光也看到了风雨。他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和事态的炎凉。越来越多的人从他身上践踏而过，越来越多的世俗让他直不起腰板，他孤独、无助、无望或无可奈何。偶尔也会在某个辗转不眠的深夜，翻开背囊，用母亲晾晒的小雏菊，泡起一杯故乡的菊花茶，于黑暗中温暖心头的寒意。

在霓虹闪烁的都市，他竭尽全力，不停地打拼。后来，他终于如愿以偿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了自己的居所，开始了体面的生活。他用成功者的自信与洒脱俯览着眼前的每一道街景，或者用专家的嗅觉品鉴着雨前的龙井或者宫制的碧螺春，咂摸着那种山水的灵动和意蕴一丝一丝从杯底浮起。

可是，他还是觉得生活缺少了什么。他翻箱倒柜，他又找出母亲托人捎来的小雏菊。银制的茶具，慢慢舒展的花瓣，那种淡淡的菊香在舌尖齿萦绕，一种久违的感觉浮上心头。他的脑海里也开始出现出大片大片的雏菊，满山遍野，一片铺陈。他开始变得淡定从容，不再那么锋芒毕露，咄咄逼人。

他接了母亲进城来住。母亲总是闲不住，又是收拾厨房又是拖地，忙完了这些又开始给他泡菊花茶来。菊花还是老家的小雏菊，瘦瘦的，一颗一颗，像是岁月凝成的记忆。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，一个人又姗姗地回去了，她的背越来越弯了，鬓角飘起了银丝。临行还不忘嘱咐他，平时坐的时间久，没事的时候，要多泡一杯菊花茶，醒目明志，还能解毒。

终于，有一天他也做了父亲，成了母亲。他带着孩子越过纵横交织的城市网，去远远的郊外，寻找那种叫做雏菊的植物。他望着满山遍野的小雏菊，望着天空尽头的家乡，久久伫立。

他想起了上次，母亲听说他喜得了儿子，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车来看他。那次她带了一大包的雏菊，她要亲自给孙子泡制家乡的菊花茶。她巍颠颠地提起了水壶，背却弯成了家乡的老枣树。

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地追逐，像快乐的蝴蝶。他们拉着他的手，奇怪地问，爸爸，爸爸，你在看什么呢。他看着他们，眼眶中却分明有泪珠涌动。

后来，他习惯了在深夜里泡一杯菊花茶，在往事里沉浮。热水缓缓地冲下，花瓣慢慢地舒展，那种远山的意蕴，便呼啸而来。终于，他抑制不住，泪下潸然。借此以此篇文字献给他母亲，也祝福我的母亲与所有母亲快乐。